“曾经的天才少年陈亮，本官对你也略有耳闻。”辛弃疾笑着对陈亮说。
陈亮爽然大笑，“若论这临安内外最大的笑柄，我为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大人你那些所谓的略有耳闻，怕全是臭名昭著之事吧？”
“风流云散，人言而已，本官做事向来只相信自己。就比如我信你不是外人口中信口开河的狂妄之辈，而是有抱负有理想的性情中人。”辛弃疾盯着陈亮的眼睛真诚地说。
陈亮停下了夹菜的手，有片刻的惊诧，后又迅速将一口炙牛肉夹入口中，边吃边不屑地说，“理想？报复？呵呵，可能都不如一条见风使舵裹满蜜汁的舌头，没什么用。”
“既无用，又何必费尽心思想要见我？”辛弃疾反问他。
陈亮放下了手中的玉筷，抬头与辛弃疾对视，“我泱泱大国，煌煌大宋，如今皆是龟缩胆怯之徒，你呢？会不会有一天也在此膏腴安逸之地，慢慢被熏成一把软骨头？”
辛弃疾看着陈亮略显锋利的目光，款款举起手中的酒杯，“虽与陈兄初次相谈，却一见如故，知音难觅，辛某与你，可能一交？”
陈亮脸色微红，稍稍有了些醉意，他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辛弃疾为了与他结交，竟如此谦逊自称辛某，“爽快，原本我这种人，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尤其我今日之态，连那些曾经自诩拿我当真朋友的人都闭门不见，承蒙辛兄不弃，屈尊以朋友相待，亮三生有幸。”
辛弃疾酒量很好，并非是喝多了练出来的，可能是中原人的基因问题，所以当陈亮醉意渐深，他依然清醒如常。
这陈亮也绝非外界所传，三杯黄汤下肚，就方寸大乱妄议朝廷，相反，他每句话都说得很谨慎，点到为止，并不至于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顶多也就是被有心人利用抓进去关几天而已。
趁他酒醉，辛弃疾也暂且对他会不会将两人所言说出去的戒备放下了，醉到这个程度，就算醒酒了也不会记得说了什么吧。
“陈兄，素闻你对时事论之有据，辛某想问个问题，你觉得此时我朝应不应该乘胜追击，继续北上打过去？”
陈亮刚才还耷拉着的头，突然立了起来，虽然眼神涣散神色迷离，吐字却十分清晰地回答道，“辛兄并没全然拿我当朋友，怎么还学起了外面那群人的伎俩，趁我酒醉套我话呢？”
这太出乎意料了，陈亮竟身醉心朗，这反倒让辛弃疾的防备之心显得有点不地道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是，辛某抱歉，虽十分投缘，却也并不能一下子就收住防人之心。”
陈亮盯着辛弃疾看了一会，“辛兄啊，如若有人趁我醉了就能套出我话的，那我定然是当他为真朋友的。虽然我也交过很多朋友，但能让我不要脑袋直言而告的，一个都没有。可今日，我愿意信你，愿意拿出我全部的真心，愿意被你套。”
辛弃疾更加愧疚了，“陈兄，是辛某小人之心了，还请见谅。”
“我当你是真朋友，所以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此时不宜再打。”陈亮思维清晰，立马回到了正题。
辛弃疾一脸不解，“为何？此时金人势弱，若一举进之，必能胜之啊。”
“你刚来临安，想必对这里的政局并无很深的了解。我告诉你为什么不能打？第一，北狩二圣仙去，抗金之战大获全胜收得江淮，我们当今的陛下殚精竭虑几十年总算安了心建了功，怎会再去冒险，况他已经老了，若是北上之声持续不退，他可能会见好就收，光荣退位了。”
没错，皇位的诱惑有古时诸多帝王为例，品性再好定力再强只要坐上那个位子就会变得六亲不认，什么失地，什么百姓，心中仅剩巍巍皇权罢了。
二圣死了，圣上才将那颗随时都有可能把帝位交还给父兄的惶惶之心放下了。他这大半生几乎都在疲于奔命，能稳住皇权已是耗尽了毕生精血，好不容易此次御金之战大胜，也算有功可表流芳后世，只要他在位，就绝无可能主动发起战事。
“第二，若他有意禅位于太子，如此政权更迭之际，局势不稳，再起战事于我朝百害无一利，更不可再战了。”陈亮继续说道，“且此次大战耗费过甚，将士损伤惨重须休养生息，国库想必也快空了，若太子继位，最少也需有个十年八年，稳固朝局，积粮屯兵。”
辛弃疾此时开始认真审视起眼前的年轻人了，他针砭时弊，见解独到，确实难得。
怪不得此人遭到很多当朝官员的嫉恨，对于纷乱政事能一眼看清一阵见血，估计朝中官员谁都不想他能入朝为官，这可就是一块活生生的验金石啊，自己那点苟且聪明还不都得被他看破且直接上书给皇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算可打，朝中可有人啊？可还有像韩世忠大将军那样的忠勇之臣？可还有岳......呵，如今啊，刘琦病死，张浚搁置，再说现下声名最盛的副使虞允文此次抗金大捷只不过是临危受命硬着头皮上的，对敌之策也是广召贤人集思广益临时达成的，在我看来他部得胜实属侥幸......”陈亮说得累了，且边说边喝困意上头，便直接趴在桌上了。
辛弃疾初来临安，难免失了周全，如果早些见到陈亮，前日他断不会冒然进宫去见陛下了，陈亮分析的没错，于社稷于百姓此时都不宜再动干戈。
只是陈亮的豪情冲天推心置腹也还是让他很是触动，他唤来知安，并让黎中安排人去收拾客房，好让陈亮休息。
“大人，这陈亮果真妙人啊，第一次见您，就喝成这样？”知安故意调侃辛弃疾。
辛弃疾起身，“怎么，你嫉妒？”
知安语塞，“那倒没有，知安只是想知道，这世上有没有能将您灌醉之人啊？”
辛弃疾笑道，“肯定有。”便转身出去了。
知安望着他玉树临风的背影，小声嘀咕，“我当然知道，能灌醉你的，当然是你自己咯。哎呀，陈兄啊，你可真沉啊，哎哎，你别把我脖子抱这么紧啊，喘不上气了，黎叔啊，你快来帮帮我。”
听着堂内知安的无奈叫声，辛弃疾笑出了声，午后的阳光很好，天气也暖和了，主要是连日来缠绕在他心头的无限愁绪因陈亮的到来，豁然开朗，有了条理。
眼下他只需要将自己的本分做好，其余不可急躁，静观时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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